2007年10月30日 星期二

張曉剛 卡夫卡式的藝術家

来源:人民日報海外版

位於北京城郊的酒廠藝術園,在烈日下燥熱而安靜。下午起來,穿著汗衫大褲衩的張曉剛,應聲出來開門——門外站著六七個人,分屬於日本、法國以及中國本土的3家不同媒體記者,禮貌而固執地要求採訪。

這還不是他的最高紀錄,最多時,他的工作室裡同時接待過5撥記者。這個少年時害羞、沉默、輕度自閉的畫家,現在可以流水作業般,從容應付那些內容相仿的提問。

畫室的四面,豎著他新畫的作品,隨著工作室越來越大,他的畫也越來越大了,整整一面牆的尺寸,畫了5個一字排開的小孩子,他們分別穿著工農商學兵的服飾,滿臉成人般井然、嚴肅的世故表情。

從去年開始,張曉剛的畫在拍賣會上屢創新高,《大家庭》系列中的一幅在蘇富比拍到了78萬美元。很快,他的《天安門》在經過一番激烈競投之後,被一位神秘買家以1800萬港元拍得,而這幅畫從他手中被買走時,價格只不過是1000多美元。他的名字很快飆進了全球當代最著名的畫家之列,並創下了活著的亞洲畫家的拍賣最高紀錄。“我的畫賣100美元的時候,心裡是實實在在的踏實,賣到100萬美元的時候,反而感覺很虛幻。這個市場瘋掉了。”

與名畫家同班

張曉剛4歲開始握畫筆。在機關工作的母親怕孩子們出去野,便教幾兄弟畫畫打發時間,最後只有老三張曉剛堅持下來。“小時候害羞,基本上不怎麼跟人來往,一個人呆在家,看書,畫畫,慢慢變成了一種習慣,一種精神寄託,同時,也是一個出口。通過畫畫,你可以和你創作的人物交流,就不用跟外面的人交流了。”

16歲那年,父親帶他去看望一個畫家。這位啟蒙老師把歐洲的繪畫技法和理念灌輸給了張曉剛。“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學畫的欲望,每天都跑到那位畫家家裡學畫畫,進步飛快。父母都認為我瘋掉了。”

在張曉剛的印象裡,從小到大,他幾乎就沒有從父母老師那兒得到過表揚,教畫畫的老師雖然認為他是自己最得意的門生,但也從不說一句讚揚的話。這種藝術上的自卑,在張曉剛考入四川美院以後,被放大到了最大。“別人跟我說我的人事關係被四川拿走時,我說:‘不可能,我這麼差。是不是招生的人弄錯了?’”

張曉剛所在的班級,是當時全國美術界的明星班,何多苓、程叢林、羅中立、高小華等,都是他當時的同班同學。初進校時,跑到同學宿舍一看,他就傻眼了,他們畫得太好了!“比我臨摹的範本都好很多,簡直跟國外的畫冊一樣。像何多苓的畫,我覺得跟謝洛夫沒什麼區別。”

太平間樓上

他們班的同學很快創作了一批傷痕題材的作品:程叢林的《1968年×月×日雪》、高小華的《為什麼》、何多苓的《春風已經蘇醒》、羅中立的《父親》都在全國引起了極大的轟動。傷痕繪畫的風格和語言主要是學習俄羅斯巡迴畫派,這與張曉剛從啟蒙老師那裡學習的歐洲繪畫模式有著很大的不同,也與他的天性相左,他試圖糾正和模仿,但始終覺得彆扭。一年級結束的時候,他寫信給哥哥說:整整一年都沒有進步,我想退學。

大學二年級的時候,學校圖書館買入了一些西方現代藝術的畫冊,當時還看不懂的表現主義和超現實主義把張曉剛弄得很興奮,他發現除了蘇聯式的繪畫語言之外,原來大有另外的道路可走。

臨畢業創作時,他去四川阿壩藏族地區體驗生活,回來後畫了一批藏族題材的創作稿。結果學校認為他的風格太粗野,草稿沒有通過,沒發給他畫布、畫框和顏料。張曉剛最後把畫畫在牛皮紙上,在四川美院成了一個眾所周知的事件。

時任《美術》雜誌編輯的栗憲庭來四川組稿、找新人。開會時,栗憲庭說了句,“除了別人的,張曉剛的這批也不錯。”就因為老栗這句話,學校通過了張曉剛的畢業創作。當期的《美術》發表了羅中立和張曉剛的作品,評價張曉剛有“近乎凡高的情緒”。這在很大程度上鼓舞了他的藝術自信。

畢業回到老家雲南昆明,張曉剛在地方歌舞團做過幾年舞美,“白天看很豔俗的東西,晚上畫一些恐怖的魔鬼”,主張在理性主義之外尋找神秘而原始的生命訴求。後來又轉到四川美院任教,“四川美院盛行的是鄉土藝術,只有我和葉永青兩個人喜歡現代藝術,校領導還勸教師不要跟我們來往。”

有幾年他幾乎是泡在酒桶裡,“每個星期大醉一場,小醉兩場”。喝得胃出血,被送到醫院住了兩個月,他病房的樓下,是太平間。

他要求醫生讓他看看人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,醫生同意了。這也許是他第一次觸摸到死亡。“生死關頭是一個體驗。當時又年輕,又有幻想,讀的書又比較多,受到的毒害比較深,加上身體不好,想的問題就比較大,比如死亡,比如宗教。”那段時間,他陸續畫了一批陰暗、晦澀的作品:肢解的手,殘缺的軀體,疑似人腦或羊腸的不明物體軟塌塌地堆成一團,而上帝的頭顱漂在水面上……

“出院以後我開始畫一些跟死亡有關的題材,精神上又孤獨又驕傲,覺得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和周圍已經有了距離,沒有辦法跟別人溝通。我們那幫人基本上都是過這種分裂的生活。”

血緣牢不可破,家庭不堪一擊

1993年,張曉剛從北京回到昆明老家,他發現了一套家藏的老照片,大時代背景下的小家庭,是不是可以作為一系列以“文革”為背景的創作素材?

那瞬間,他感覺到,“要出東西了”!似乎是某種更為強大的意志抓住他作為一件表達的工具。為了達到想要的效果,他花了兩年時間專門研究技法,把背景降到最低,把色彩降到最低,把一切學院教給他的東西降到最低。按照他的畫法,每一幅畫他都必須畫三到四遍以上,一層幹了,畫另一層。“我是一個追求原作感的畫家,我一定要讓人看了我的原作,覺得看印刷品不過癮。”

張曉剛似乎永遠也畫不出陽光明媚的畫來,他的性格決定了他的藝術作品永遠是陰性和憂鬱的。後來的《血緣大家庭》系列、《同志》以及《記憶與失憶》等系列,那些似乎是斑駁老照片中的人物,擁有被時代整齊劃一了的外型、衣著和表情,單眼皮的眼睛,眼仁微微凸起,冷漠而警覺,神態遊移。

“我就像家裡一個多餘的人,他們根本不需要我。下鄉時,臨走前我爸給我哥10元,只給我5元,哥哥分一些錢給我,我爸還跟他說:‘別給他,他又會亂花。’我每次從鄉下回家,一定要背一袋米回來,快吃完的時候,我爸就會跟我說:‘米吃完了,你該走了。’如果我不帶口糧回去,他會說:‘我們怎麼養得起你?’所以,我從小就沒有家的感覺,下鄉讓我精神愉快,我覺得我自由了,能夠靠勞動掙錢養活自己,離家越遠越好。”

曾經有一個法國人對張曉剛說,感覺他是一個“卡夫卡式的藝術家”——比較關注私密性;內向,相對地封閉自己;關注的都是個人的感覺,而且是不太正常的感覺;都有幻想的成分;都是日記式的表述方式,寫什麼都是我我我,而不是他他他。“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,而且我也很喜歡卡夫卡。”

1999年與唐蕾離婚後,他拎了個包從成都來到北京,41歲換個城市重新租房過單身漢的生活。上午睡覺,下午畫畫,晚上跟朋友們碰面、喝酒。之後的8年裡,他搬了好幾次家,還是沒找到紮根北京的感覺,他說:我是一條野狗。

一次在重慶,他跟方力均、王廣義一起辦講座,學生問他,對血緣和家庭怎麼看,他脫口而出:血緣牢不可破,家庭不堪一擊。

是的,掌握了血緣與家庭,就掌握了張曉剛的主線。他的畫裡永遠都是父母隱約浮現的面孔,他的工作室裡貼著女兒歡歡從小到大的照片。女兒13歲出畫冊《家有小狗》,他歡喜地為她寫序言,並暗自得意孩子繼承了他的稟賦。他辦公桌上的煙缸,是一隻張開的大手,每個手指頭上都刻著不同表情的人臉。女兒小的時候,他常把自己的手指頭畫上哭笑各異的人臉,他的大手就成了女兒的玩具。女兒大了,看見這樣的煙缸,憶起兒時的遊戲,就買下來,送給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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